晚上，喧囂散盡，一家人圍坐在昏暗的燈泡下。

喜悅過后，現(xiàn)實的問題冰冷地擺在面前。

學費、路費、生活費……

那是一個對于我們這個家庭來說，近乎天文數(shù)字。

爹悶頭抽著廉價的卷煙，一言不發(fā)，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。

煙霧繚繞，讓他那張飽經(jīng)風霜的臉顯得更加憔悴。

媽坐在炕沿上，手里捏著通知書，一遍遍地看，唉聲嘆氣。

沉默了許久，爹把煙頭在鞋底摁滅，啞著嗓子，用盡了全身力氣，對媽說：“他娘，把咱家那頭老黃牛賣了吧。”

這話像一顆石子投進死水，激起千層浪。

媽猛地抬起頭，眼睛瞬間又紅了：“他爹，那牛跟了咱家快十年了，地里活全靠它，賣了它，以后……”

“以后再說以后的！”

爹粗暴地打斷她，聲音卻帶著虛弱的顫抖。

“娃的前程要緊！牛，終究是畜生！”

賣牛的那天，是我人生中最漫長、最煎熬的一個上午。

牛販子是個尖嘴猴腮的中年人，嘴叼著煙，圍著我家那頭老黃牛轉(zhuǎn)悠，時不時掰開牛的嘴巴看看牙口，用手捏捏牛的脊背，一副挑剔的模樣。

老黃牛好像通人性，預感到了大限將至。

平時溫順的它，那天顯得異常焦躁不安，鼻孔噴著粗氣，蹄子不安地刨著地上的土。

當牛販子試圖把韁繩從我媽手里接過去時，老黃牛突然發(fā)出一聲悲戚的長哞，腦袋使勁往后拽，死活不肯邁出牛棚一步。

“嘿，這畜生，還挺倔！”

牛販子有些不耐煩，用力拉扯韁繩。

爹也上前幫忙，一邊拉一邊呵斥。

可老黃牛像是釘在了地上，任憑怎么拉拽，紋絲不動。

它那雙溫順的大眼睛，此刻充滿了恐懼和哀求，直直地望著我媽。

媽早已淚流滿面，泣不成聲。

她撫摸著牛的脖頸，聲音哽咽：“老伙計，對不住，對不住你啊?！?/p>

這時，老黃牛前腿一彎，“撲通”一聲，竟直挺挺地跪倒在了我媽面前。

它巨大的身軀跪在黑土院里，腦袋低垂，喉嚨里發(fā)出嗚嗚的哀鳴，銅鈴大的眼睛里，滾出混濁的淚珠，大顆大顆地砸在地上，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濕痕。

“哎呀！這牛通人性??！”

圍觀的幾個鄰居發(fā)出驚呼。

媽徹底崩潰了，撲過去抱住牛的脖子，放聲痛哭：“不賣了，咱不賣了，咱再想別的辦法！”

爹站在一旁，臉色鐵青，嘴唇哆嗦著，猛地轉(zhuǎn)過身，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眼睛。

然后，他沖牛販子吼道：“加錢！少一分都不賣！”